抗日战争研究︱罗志田:文如其事则雅俗皆宜
茅海建教授
年龄大了,方知“人之患在好为人师”之理。(《孟子·离娄上》)我是一个念书少的人。小学念到五年级便“文革”了,中间空了“文革”的十年,然后上大学了。大学只念了三年(“工农兵学员”),硕士研究生只念了两年(入学时学位条例尚未颁布)。加起来在学校里只念了十年书。我经常自嘲,我是从高尔基《我的大学》那种生活中成长起来的。
正因为如此,《抗日战争研究》编辑部让我来说“如何才能写好论文”,只好苦笑。这是经受过严格训练的东、西洋博士才可以说的话。虽说我这几十年也写了那几百万字,可好好坏坏,是要让读者来评判的。我不敢去教别人,就说说自己的两段人生经历与两次读书体会。
我很早就当兵了,虽说只是小学五年级程度,在军队里仍被认为是有文化水平的。“文革”时的军队要出墙报,有“理论小组”,要写各类文件和政治报告。我也时常被指派此活。有两类文字我写得比较好,掌握了要领(当然有前辈老手私相传授):一是各类报告,领导一般只看第一页,如果第一页写好了,领导能看第二页,甚至能全看完,也就成功了。这要求我写一般的报告只能有一页纸,重要的报告可以有多页,但第一页要将主要内容说清楚。二是替领导写讲话稿,要用领导的口气来写。当时军队的领导大多是农民出身,文化程度比较低,上台要念我起草的报告,而且比较喜欢作“大报告”(即长报告之意,起码要讲一刻钟)。这要求我只能写大白话,把“道理”说清楚。写作的时候,心中要有领导——前一类作品,领导是读者,后一类作品,领导才是真正的“作者”。大约见我擅于此道,经常派我来做这些事。我后来看到沈从文的经历,自我感觉有几分像。当然,我最初的基础和军中的读书条件,要比沈从文差,且此类活计也只是兼差而不是专任;至于我的文字水平,要比沈从文差太多。
我硕士研究生毕业后,第一份工作是编辑,编《中国大百科全书·军事卷》。从自己写稿子到编别人写的稿子,工作经验是完全不一样的。编辑就是读者,一要理解作者的意思,二要让更多的读者明白。到了编辑阶段,任何文章和著作都是被拆成字、词、句、段的,中间的连接点就是标点符号。这是基础性的工作。而《百科全书》的标准就是简要明确,与当时最时尚的文风和文体——“意识流”“朦胧诗”恰好相反。我做了一段时间后,再来检视自己写的文字,发现了许多错字、病句,尤其是标点符号的使用很不准确(我没有经过中学的训练)。学术论文自有其文风要求,另有一整套文体规范。这些都要遵行。高士华兄来信说“很多文章文字差、逻辑混乱”时,我有点小同情,也有点小自傲。这活我也干过。
这两段人生经历,让我深刻体会到,任何一件作品都是给别人看的,写作的时候,心中要有读者。不同的作品是给不同的读者看的,要用不同的笔,要有不同的文风。工作报告的特点是简短,领导没时间;给领导写讲话稿要注意语气,不能给“大老粗”写“文绉绉”的句子。这两类作品是不发表的,稍有点差错,关系也不大。公开发表的论文、著作和各类文字虽说是给不同读者看的,写法也不一样,但有一点是共同的,都要经过第一读者——编辑之手。编辑的水平有高有低,好编辑也不会太多。我过去说过,最好的作品,大多出自无名小辈,需要编辑的眼力;最好的作者,都会犯大大小小的错误,需要有编辑的手力。所谓“眼力”是发现作品的价值,所谓“手力”是指出作者的缺点。此中的最高境界是作者与编辑间的相互欣赏。写作时想到了读者,投稿前想到了编辑,才是一条易行之路。如果能坚持做下去,自然是有回报的。我投出去的稿子,基本上都被接受了,编辑们均认可,觉得处理起来比较方便。我出版的作品,受到了读者的欢迎。杂志的情况我不知道,书的销售量我是知道的。我有一本书《从甲午到戊戌——康有为〈我史〉鉴注》,很专业,也很厚,印数已达1.5万册,其他书的销量更高。原因大约是尊重读者、文字通畅吧。
文章来源:《抗日战争研究》 网址: http://www.krzzyj.cn/zonghexinwen/2021/0211/446.html